明代繪畫中，出現(xiàn)醉飲的畫面并不鮮見。就繪畫的主題來看，有描繪歷史故事或歷史人物者，也有描寫時人者，更有以詩意而擬畫境者；就畫家構(gòu)成來看，既有開宗立派或承前啟后的一代名家，也有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小名或無名畫家；就畫家身份看，既有文人畫家，也有供奉于內(nèi)廷的職業(yè)畫家。他們的畫作雖不多見，但卻可看出明代繪畫題材的多元化與特殊的審美趣好。透過這一小眾的繪畫主題，還可看出明代文人和市民階層的生活狀態(tài)與精神訴求。

一

最能代表這一主題的莫過于萬邦治的

《醉飲圖》

卷。

萬邦治為明代嘉靖年間宮廷畫家，字石泉，生平事跡史載闕如，作品傳世極少。目前所見除《醉飲圖》卷外，尚有一件

《秋林覓句圖》

，可知他擅畫人物、山水。

《醉飲圖》卷描繪的是一群文人在樹林中醉酒的情景。除往來穿梭于人群中斟酒與攙扶主人的兩名書童外，畫面共有八人，很容易讓人聯(lián)想到“飲中八仙”的故事。畫面從右至左可分為三段場景：

第一段乃一人醉酒后扶樹躬身而立，頭向左側(cè)前傾，做嘔吐狀；

第二段乃三人合圍一圈，一人舉杯勸酒，一人搖頭揮手婉拒，一人淡然靜觀，另有一人則已酒力不逮，脫鞋斜躺圈外；

第三段乃三人已大醉，不省人事，一人伏于酒瓿之上小睡，一人后傾，書童在其后推扶之，另有一人則趺坐地上。

作者將醉酒的各種姿態(tài)通過細(xì)膩的筆觸表現(xiàn)得栩栩如生，生動別致。在醉態(tài)百出的文人四周，散落著古琴、酒甕、畫卷、圍棋、書籍、葫蘆，甚至布鞋。而作為襯景，畫中尚有古樹、林泉。看得出來，在喝酒之前，文人雅士們一定有過撫琴、對弈、觀畫、閱讀等雅集活動。在此圖中，作者將醉酒的神態(tài)刻畫得細(xì)致入微，若論明代畫壇擅寫醉態(tài)者，尚無出其右。作者署窮款曰“石泉”，并無印記，早年出版的《明代院體浙派史料》一書還因此將“石泉”與“萬邦治”誤為兩人，將此圖定為石泉的

《秋林醉飲圖》

，顯然不知實乃同一人矣。

與萬邦治情況大致相似的張鵬，也有醉飲圖行世，其生平事跡也闕如，《圖繪寶鑒續(xù)纂》記載其字應(yīng)秋，號云程，福建甌寧人，“游心藝圃，畫擅百家之長”，“尤工山水煙霧”，但傳世作品極少，除描寫醉酒的

《淵明醉歸圖》

外，只有《雨景山水》和《滿園秋光圖》傳世。

《淵明醉歸圖》描寫的是一長者喝得酩酊大醉后由書童攙扶，緩步歸家的情形。書童左手緊握主人衣袖，右手持折枝菊花，高舉過頭。作者題識曰：“酩然盡興酬佳節(jié)，指恐梅花催鬢霜，云程”，鈐朱文圓印“云程”和白文方印“福建張鵬”。題識中并無任何信息指向陶淵明，但畫中文士的頭巾是標(biāo)準(zhǔn)的淵明巾。在元人所繪的《淵明歸去來圖卷》和明人王仲玉的《陶淵明像》中，陶淵明的造型及頭巾均與此相類，而清人所繪制的《陶淵明像》雖然為半身側(cè)像，但其裝束和相貌也與此圖相近。

此外，圖中書童所舉菊花，也與陶淵明最經(jīng)典的詩句“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”相吻合。因而，無論從人物形象，還是配飾、襯景，將此圖定名為《淵明醉歸圖》是毋庸置疑的。畫中的陶淵明瞇著雙眼，不急不慢地由書童牽引向前，一副逍遙世外、歸隱田園的形象躍然紙上。

與陶淵明飲酒相關(guān)的主題還有一件丁云鵬(1547—1628年尚在)的

《漉酒圖》

。該圖所繪陶淵明與書童共同漉酒。陶淵明與一書童手拉濾布，另一書童手持酒瓿傾倒。明人姜紹書在《無聲詩史》中稱丁云鵬“畫大士羅漢，功力靚深，神采煥發(fā)”，在此圖中，亦可見丁云鵬與畫羅漢大士一樣的功力。作者用筆細(xì)膩工整，設(shè)色鮮艷，將陶淵明專注的神情與書童嫻熟的動作活靈活現(xiàn)地表現(xiàn)出來。

兩圖之外，陳洪綬(1599—1652)也有一件《淵明飲酒圖》。作為歸園田居的陶淵明，與酒結(jié)下不解之緣。通過《淵明醉歸圖》諸圖，大抵可看出在明人視野中的陶淵明借酒消遣、與世無爭的隱士形象。

二

在明代畫壇，描繪文士醉飲的繪畫多集中在以“飲中八仙”為主題的創(chuàng)作中。

“飲中八仙”乃指唐代以嗜酒著稱的八位文人，他們是李白、賀知章、李適之、汝陽王李琎、崔宗之、蘇晉、張旭、焦遂。在《新唐書·李白傳》中專門提及八人，他們又被稱為“酒中八仙人”，因杜甫寫過一首《飲中八仙歌》而名聲大噪，流芳千古。杜甫詩曰：“知章騎馬似乘船，眼花落井水底眠。汝陽三斗始朝天，道逢曲車口流涎，恨不移封向酒泉。左相日興費萬錢，飲如長鯨吸百川，銜杯樂圣稱避賢。宗之瀟灑美少年，舉觴白眼望青天，皎如玉樹臨風(fēng)前。蘇晉長齋繡佛前，醉中往往愛逃禪。李白一斗詩百篇，長安市上酒家眠，天子呼來不上船，自稱臣是酒中仙。張旭三杯草圣傳，脫帽露頂王公前，揮毫落紙如云煙。焦遂五斗方卓然，高談雄辯驚四筵”，詩中將八位文人的醉態(tài)一一作了歌詠。在后世的繪畫中，以此為主題的作品不勝枚舉，宋代李公麟和元代任仁發(fā)就創(chuàng)作過

《飲中八仙圖》

，到了明清時期，流傳于世的作品就更多了。

據(jù)不完全統(tǒng)計，明代畫壇“吳門畫派”的代表畫家唐寅(1470—1523)有

《臨李公麟飲中八仙圖》

卷，而“吳門畫派”傳人尤求就有三件《飲中八仙圖》卷行世：一件作于明隆慶五年(1571)，現(xiàn)藏北京故宮博物院；一件作于明萬歷十年(1582)，現(xiàn)藏廈門市博物館(以下簡稱“廈博本”)；一件無年款，乃《白描飲中八仙圖》，現(xiàn)藏蘇州博物館。此外，李士達(dá)也有一件作于明萬歷四十年(1612)《飲中八仙圖》卷，張有一套作于清順治二年(1645)的《飲中八仙圖》八屏。就傳世作品而論，明代繪畫中的飲中八仙達(dá)到了極致。

尤求的廈博本《飲中八仙圖》是明代這一主題創(chuàng)作的代表。畫中從右至左分別描繪八人的醉態(tài)：賀知章騎馬醉歸、李琎馬上逢車、李適之對杯獨飲、崔宗之舉觴暢飲、蘇晉持卷參禪、李白爛醉如泥、張旭醉中疾書、焦遂口若懸河。每個人各具其態(tài)，均為獨立的場景，由陸士仁書杜甫詩中相對應(yīng)的詩句于畫面起首處，卷尾由尤求自題：“萬歷壬午仲春朔日寫，常州尤求”。畫卷并非尤求獨創(chuàng)，而是臨摹自元代畫家任仁發(fā)(1254—1326)的同題畫作。任氏作品現(xiàn)藏臺北故宮博物院。二者比較，可看出尤求在構(gòu)圖、布局，甚至在人物服飾、色彩等方面都是對任氏畫作的摹寫。

明代很多以歷史人物為主題的畫作，大多是對宋元繪畫的傳移模寫，如吳偉的《洗兵圖》卷是對宋代畫家李公麟的臨摹、唐寅的《韓熙載夜宴圖》卷是對南唐畫家顧閎中的臨摹等，由此畫即可見其一斑。此卷雖非原創(chuàng)，但亦可看出在人物造型刻畫方面的精湛技巧。徐沁在《明畫錄》中稱尤求“所畫仕女，艷冶絕世”，在此畫中，仕女雖非主角，但從各色人等的造型與賦色，確可看出尤求的“絕世”之功。尤求的畫藝除源自宋元賢達(dá)外，更直接或間接來自“吳門四家”之一的仇英。因而在畫卷中，我們依然可見仇英影響的痕跡。

此外，唐寅和尤求的另一件《飲中八仙圖》卷，均系白描畫法，與此圖有異曲同工之處，筆者擬以另稿詳論。

三

在現(xiàn)存的明畫中，還有多件與醉飲或“酒”相關(guān)的作品，如李士達(dá)的《芳園醉月圖》描繪眾文人在月下聚飲，很有李白的《春夜宴桃李園》詩意；王問作于明嘉靖三十二年(1553)的

《酒仙圖》

描寫的是晝錦榮歸之時以麻姑所釀之酒為人祝壽；陳洪綬的《蕉林酌酒圖》描寫的是一高士獨坐蕉林石桌旁舉杯邀月，淺斟低吟，兩仕女一人持酒樽侍候，一人浣花；陳洪綬作于清順治七年(1650)的《把杯賞梅圖》描繪的是兩高士松下對坐，一人把杯賞梅，一人撫案凝望；張翀的《斗酒聽鸝圖軸》描繪的是數(shù)文人在柳堤邊席地而坐，一邊飲酒，一邊舉頭仰望飛過的黃鸝；潘應(yīng)聘作于明崇禎十五年(1642)的

《醉鄉(xiāng)圖》

，以線描畫在瓷青紙上，描繪眾文人聚飲雅集，有對弈、撫琴、雜技、吹簫、打鼓、斗酒、投箭、神侃、觀望等，醉態(tài)紛呈。這些凝聚著明代藝術(shù)家筆墨情趣的醉飲圖，從不同視野、不同審美角度闡釋了明代社會中醉飲或明人視覺中的酒文化。

有趣的是，唐寅的一件

《葦渚醉漁圖》

中，不畫一人，更無飲酒的場景，卻能傳神地再現(xiàn)醉飲的情境。他所描繪的是“野曠天低樹，江清月近人”的夜景，一葉輕舟停泊在蘆葦沙丘邊，舟為烏篷船，船上蒿稈上懸著一頂蓑衣。作者題識曰：“插蒿葦渚系舴艋，三更月上當(dāng)蒿頂。老漁爛醉喚不醒，起來霜印蓑衣影”，原來舴艋上并非無人，而是老漁翁醉飲后躺臥舟中。這種獨辟蹊徑的構(gòu)思刷新了明畫中醉飲圖的范式，成為醉飲諸圖中的一股清流。

四

當(dāng)然，明代繪畫中的醉飲圖顯然并不止于以上諸家。無論從傳世畫跡，還是從畫家構(gòu)成，抑或文獻(xiàn)記載看，醉飲題材在明代畫家筆下都是小有可觀的。這不僅因為明人崇尚休閑與雅趣，更因為明人延續(xù)了宋元以來的繪畫傳統(tǒng)，在畫中繼承了宋元時代的相關(guān)題材，使這一主題在明代——尤其是在晚明時期得到前所未有的弘揚?？v觀明代畫壇，除明代中期的唐寅外，其醉飲圖幾乎都出現(xiàn)在明代萬歷以后到清代順治初年。這一時期，正是政治沒落、經(jīng)濟凋敝、人心思變之時，一批文人不能在政治上施展才華，在嚴(yán)酷的高壓政治下，遂轉(zhuǎn)向呼酒買醉，借以消極遁世。

所以，在這一時期，畫壇上出人意料地出現(xiàn)大量以醉飲為主題的人物畫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。他們借歷史人物如陶淵明和飲中八仙，來寄托自己的懷抱，以歷史來隱射當(dāng)時的社會現(xiàn)狀。

以畫證史，見微知著，透過這些飽含畫家們藝術(shù)激情的醉飲圖，我們大致可洞悉那個行將分崩離析時代的社會一角。晚明以后到清代康乾時代，醉飲圖在繪畫中就極為少見了。而到了清代嘉道年間直到清末民初，醉飲圖又開始陸續(xù)出現(xiàn)。歷史有驚人相似的一幕，藝術(shù)家的創(chuàng)造往往也有驚人的暗合，在集體無意識中，我們似乎看到了歷史在輪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