彝族婦女圍腰(護心帕)的來歷傳說(2)
秋柏
歷史記憶與女性敘事
滇中彝族納蘇圍腰,作為女性專屬的一件衣飾,其蘊涵的歷史、文化意義早已超過了其作為外在衣飾的概念。彝族圍腰上繡滿各式精美的花草蟲魚等圖案和紋樣,通過深入解讀這些古老的圖案和紋樣,我們可以將之和圍腰傳說所暗含的信息相比對,建構起傳說核和傳說之間相關的文化信息鏈,打撈彝族古老的歷史沉淀,喚回關于男女兩性社會地位的歷史記憶。
不論老、中、青年,滇中彝族女性圍腰最底一道鑲中間(三角圍腰芯正下方),必繡兩只頭朝左右兩邊的鳥。這兩只鳥,按理本應為兩只“回頭望”的麒麟。這是彝族民間喪禮上,前來奔喪死者女兒家?guī)砑阔I面牲中,最為重要、必不可少的兩只麒麟面牲。當地彝族女兒家作為外家,父母百年歸天之日,必帶牛羊、花鼓隊、火槍隊等前來吊唁,這不僅是孝的表達,更是彝族“亡魂歸祖”信仰體系的一部分。除了這兩只麒麟外,三只象、牛、羊、三腳青蛙、三只鳳凰、藤草等面牲,都為死者回歸祖界開始新生活而準備。等祭獻后,女兒家會專人收好這兩只麒麟面牲,等喪禮結束后帶回家。兩只麒麟捏制成“回頭望”的樣子,為表現(xiàn)所有陪葬品隨亡魂到陰陽坡上時,它們倆舉目回頭望就會折回來,象征女兒家牲畜財物不會全部隨亡魂帶至祖界,否則從此會家窮斷財。
可能出于慣常審美心理,彝族婦女圍腰上,將其變形成兩只“回頭望”的鳥兒圖樣,既照顧了其原始祖先崇拜,也表明了對家庭財產的保全。事實上,當地人一直管這兩只鳥叫“回頭望麒麟”,與麒麟面牲的叫法一模一樣。出嫁的女兒,回來奔喪帶著的厚禮,以部分取代整體的方式,巧妙地處理在了自己圍腰刺繡圖案上,不應是一個偶然現(xiàn)象。在原始母系社會中,婚姻形式一般實行從妻居制度,所生子女也都按母系來繼嗣。彝族在進入父系社會后采取從夫居制度,很多地方依然流行“走婚”式習俗,直到現(xiàn)在象征性地演變?yōu)榛槎Y后的“三日回門”。女兒回娘家奔喪所攜厚禮,既照顧了母系社會中關于財產繼承的規(guī)約,也考慮到了父系社會從夫一方的利益,表面上是采取了傳統(tǒng)行孝的形式。彝女圍腰上的“回頭望麒麟”圖案,就是一個以審美的方式,強化和喚醒女性在兩種社會制度及其過渡之間的權利和義務。女子出嫁時獲得、佩戴圍腰的習俗,就是歷史上以從夫居為標志的父系社會中男權地位開始樹立的象征。
在圍腰頭下第二道鑲中間,必用紅絲線繡制首尾相連左、右旋的卍符。彝族學者普珍認為,按彝族傳統(tǒng)文化的解釋,作為宇宙天體旋轉動態(tài)象征的符號,“左旋卍即為雌,右旋卍即為雄”。這是彝族古老的雌雄觀念的直接表達,“左旋的卍代表太陽,右旋的卍代表北斗”。該左右旋卍吉符,任何一條圍腰無論做得如何簡便,都不能輕易省去,且要本人手工刺繡而成。彝族史詩《梅葛》虎化生宇宙哲學觀記載,“左眼做太陽,右眼做月亮”。
又,彝族民間長詩《太陽妹妹和月亮哥哥》中唱述:“太陽小妹妹,無衣又無褲,白天走怕羞,夜里走膽小……月亮小哥哥,給他三把針叫她白天走。” 據彝文古籍《西南彝志》記載,“哎哺”和“尼能”是彝族歷史上互相銜接的兩個社會發(fā)展階段,屬于傳說中的母權制時代。書中說人類最初“只知有母,不復別父”,有六代都是女子管理。同書卷六《敘烏蒙》記載:“女子掌了權,受封管大事女子穿戴好,威榮遍天地;女子張華蓋,一呼百耳聞?!睕錾揭臀臅秳?chuàng)世紀》和《訓世經》記載,古代在“父系王朝”以前,存在過若干代“母系王朝”。彝文典籍《勒俄特依》記載了石爾俄特千里“尋父”的故事。該故事在涼山彝族民間也普遍地流傳。故事中所敘從“生子不見父”,到“急切要娶妻”,即反映了從父系到母系的過渡。彝族尊左,以左為大,左、右旋卍吉符,不僅代表著彝族古老的萬物雌雄觀,而且凸顯了女性的至高地位。
彝族婦女圍腰傳說圍繞著男、女兩性的對立和爭斗,敘事母題是難題型。故事以男、女迥異的分工開篇,女主人公不僅支配著分工權力,顯然還占據了分工的優(yōu)勢。而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天生智力的高低差別,是整個傳說敘事邏輯主線,也是圍腰作為可信物由來的主要起因。這是內隱的潛在對立,這種對立隨外來男性——騎馬人出難題而凸顯出來(美姑異文則以女神的難題更強化了彝族女性的聰明和忠貞)。在男人出難題和女人答難題一來一往三個回合的較量中,公開顯出男權的蠻橫和無禮,但女人聰明的一一應答,圓滿地化解了對女權的蔑視和冒犯。
無疑,在一系列難題的答、問智力游戲之中,女性無疑是最出彩的,也是當之無愧的勝者。但故事的結尾,因女性致命的貪財的弱點,男性用銀制圍腰以詭計使女性落入圈套,隨著女性注意力向花花草草刺繡玩意兒的轉移,逐漸變傻了(與男人一樣傻),也就喪失了社會中的支配權力,女權從此衰落了。男人因此解除了女性對自己社會地位的威脅,正式進入以男權為中心的父系社會,占據了主動權和支配權。圍腰由來傳說,正是彝族歷史上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口頭歷史記憶。圍腰作為男性贈送的一件神秘禮物,導致女性因此失權。但在圍腰的變遷和發(fā)展中,女性創(chuàng)造性地將歷史記憶嵌入圍腰傳說中,同時以精美的刺繡圖案和紋樣深深地烙印下來,成為敘事的另類載體。千百年來,圍腰口頭傳說與刺繡圖紋一道,立體地呈現(xiàn)和述說著彝族遠古的兩性歷史文化。